1840年英軍叩關(guān)，兩江總督裕謙負責(zé)鎮(zhèn)海防務(wù)。

在給道光皇帝呈遞的奏報里，裕謙對擊敗洋人一事表現(xiàn)出了極大的自信。他的自信來自于一個基本常識：“夷人腰硬腿直，一擊便倒”，洋人都是些無法彎腰屈腿的蠻夷，上了岸就沒戰(zhàn)斗力了。

裕謙還興致勃勃地告訴皇帝，洋人在鎮(zhèn)海上岸后，曾被大清兵民打得落花流水，生擒了“白黑夷匪”各一人。這二人皆被裕謙剝皮處死。具體的剝皮方式，也寫進了奏折里。白人俘虜被綁出營門后，“先將兩手大指連兩臂及肩背之皮筋剝?nèi)∫粭l，留作奴才馬韁，再行凌遲梟示”——將俘虜?shù)膬墒稚煺归_來，再橫著將兩只手臂與肩背之處的皮給剝下來，這根長長的人皮，被做成了裕謙大人的馬韁繩。黑人俘虜似乎死得痛快些，“戮取首級，剝皮梟示”，可能是砍了頭之后才剝的皮。

裕謙的自信，也是清帝國朝野的自信。

大理寺少卿金應(yīng)麟認為，洋人的戰(zhàn)斗力主要來自甲胄，弱點是“兩腿軟弱，一擊便倒”。關(guān)心時局、致力于搜集夷務(wù)資料的知識分子葉鐘進（著有《英吉利國夷情紀略》）與汪仲洋（當(dāng)時在浙江余姚為官），也認定洋人的雙腿是致命弱點。葉鐘進說，洋人“上岸至陸地，則不能行”，上了岸就走不動，拿大杖攻擊腿腳，洋人就完了。汪仲洋說，洋人腿長“不能跨越騰跑”，加上眼睛碧綠害怕陽光，在中午時份根本不敢睜眼，要擊敗他們很容易。定海失陷后，林則徐在給道光皇帝的奏折里，也傳遞了相同的訊息。他建議朝廷將定海周邊民眾發(fā)動起來殺盡洋人。林說，洋人上了岸就不可怕，他們有個致命弱點，就是腿腳僵硬，倒下后爬不起來。定海周邊二百余里，有不下十萬之眾的村民，將這些人發(fā)動起來，很容易將上岸的洋人殺干凈。 

下面這段引文，即來自林則徐的奏折：

一至岸上，則該夷無他技能，且其渾身裹纏，腰腿僵硬，一仆不能復(fù)起。不獨一兵可以手刃數(shù)夷，即鄉(xiāng)井平民亦盡足以制其死命。……該縣（定海）周圍二百余里，各村居民總不下十余萬眾……似此風(fēng)聲一樹，不瞬息間，可使靡有孑遺。

類似的文字，還見于稍早一些時候，林則徐與兩廣總督鄧廷楨寫給道光皇帝的奏折。他們說：夷兵除槍炮外別無所長，他們“腿足裹纏，結(jié)束緊密，屈伸皆所不便”，上了岸便無能為力，實不足為慮。

這類認知在今天看來非?？尚Α５诋?dāng)時，卻被舉國上下視為常識，視為真知灼見。

追溯起來，偽知識成為人人信以為真的常識，始于乾隆五十八年（1793）英國馬戛爾尼使團來訪，也就是英軍叩關(guān)的半個世紀之前。

使團本為建立通商關(guān)系而來，清廷上下為了滿足乾隆皇帝的虛榮，卻致力于將之弄成藩屬國對宗主國的朝貢。負責(zé)接待的欽差大臣徵瑞，甚至還上奏謊稱使團的船艙中恭敬供奉著乾隆的畫像。既然是朝貢，自然得向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禮。于是，來訪者與接待者不可避免發(fā)生了沖突。徵瑞們定要馬戛爾尼等人三跪九叩，馬戛爾尼等人堅持不肯，還說如果清帝國非要他們?nèi)蚓胚?，那么清帝國也得派一名地位相?dāng)?shù)氖构?jié)向英王的肖像三跪九叩。

沖突期間，乾隆給一線接待者下達過一份諭旨。諭旨的大意是：上次送來的奏折說英吉利使臣見了朕的圣旨，只行脫帽之禮；這回送來的奏折卻說他們行的是叩頭之禮。前后矛盾，這是怎么回事？我聽說“西洋人用布扎腿，跪拜不便”，所以他們國家沒有叩頭這種禮節(jié)，只會脫帽鞠躬點頭。大概是你們沒弄明白這個事，所以把“免冠鞠躬點首”錯認成了叩頭。英吉利使臣真叩頭也就罷了，要是只肯脫帽點頭，你們就要好好開導(dǎo)他們，讓他們知道來天朝進貢者，不但使臣要三跪九叩，國王親自來也一樣。到了天朝就要尊天朝的法度。雖然他們的腿“俱用布扎縛不能拜跪”，但在叩見時“何妨?xí)簳r松解”，也是可以暫且將綁腿布解開的嘛。三跪九叩結(jié)束后，“再行扎縛亦屬甚便”，再把綁腿布捆回去也是可以的?？傊?，你們在接待時，要如朕這般好好開導(dǎo)他們。（《英使馬戛爾尼訪華檔案史料匯編》，第128-129頁）

其實，在乾隆下達該諭旨之前，致力于說服馬戛爾尼使團三跪九叩的徵瑞們，從未拿洋人“用布扎腿，跪拜不便”說過事。畢竟，徵瑞們天天與洋人們待在一起，能見到他們的綁腿是什么樣，也知道他們的膝蓋是否能夠打彎。但在乾隆時代，皇帝的諭旨是絕對不可能錯的。不管愛新覺羅·弘歷是從哪里道聽途說，認定洋人不肯下跪是因為他們有綁腿的風(fēng)俗，徵瑞們都不能、也不敢在回奏中糾正皇帝的認知?；实郾仨氂肋h正確，必須永遠讓下面的臣子們茅塞頓開五體拜服。

于是，徵瑞在回奏說道：誠如圣上所言，西洋人用布扎腿跪拜不便，故此他們的風(fēng)俗中沒有叩首之禮。奴才我與地方督撫兩次向他們宣讀圣上的恩旨，他們都是脫帽低頭。奴才我仔細觀察，使團隨從之人的綁腿用的是布，“十分箍緊”；貢使用的是綢緞，稍微松一點，還可以屈膝。于是我把天朝的禮儀規(guī)矩告訴他們，囑咐他們好好學(xué)習(xí)三跪九叩，該使臣“欣然愿學(xué)”。奴才還遵從圣上的教導(dǎo)，“于無意中”提醒他們，若學(xué)不會三跪九叩，便會被其他藩國恥笑愚笨，該使臣深感慚愧。據(jù)奴才這幾天的觀察，該使臣已漸漸能夠跪拜叩頭了，只是“善于遺忘”，還需要奴才隨時教導(dǎo)提點。（《英使馬戛爾尼訪華檔案史料匯編》，第374頁）

徵瑞奏折里的這些話，自然全是胡編亂造。綁腿不會破壞英國人的膝蓋功能；馬戛爾尼也從未松口說愿意三跪九叩，更不可能因為不會三跪九叩就感到慚愧。徵瑞胡編亂造這類情節(jié)，只是為了迎合取悅乾隆皇帝，只是因為他覺得乾隆皇帝會愿意看到這類情節(jié)發(fā)生。當(dāng)然，徵瑞也是個聰明人，他給自己留了后路，那就是馬戛爾尼等人“善于遺忘”。

于是乎皆大歡喜。黃一農(nóng)考證認為，馬戛爾尼使團在承德覲見乾隆所行之禮，既非三跪九叩，也非脫帽鞠躬，而是“單膝下跪”，“當(dāng)周遭之人九次叩頭時，他們則九次俯首向地”。對乾隆而言，這是一種變形的三跪九叩；對馬戛爾尼來說，則是一種變形的脫帽鞠躬。雙方都能勉強接受。最重要的是，皇帝得到了他想要的面子——洋人還是愿意三跪九叩的，只是他們常年“用布扎腿，跪拜不便”，腿部構(gòu)造已經(jīng)變形，已經(jīng)沒法像清帝國的臣民們那樣做出完美的三跪九叩。有了這層粉飾，清帝國的史官們就可以在官方文件中，就馬戛爾尼使團“朝貢”一事，堂堂正正寫入“行禮如儀”四字。

乾隆皇帝欽定的解釋，自然不容挑戰(zhàn)。于是，粉飾面子的謊言在此后的半個世紀里，理所當(dāng)然地成了人人信以為真、也只能信以為真的常識。

1816年，英國再派阿美士德使團來華。雙方在跪拜問題上重演了一番乾隆時代的糾紛。嘉慶皇帝想起父親的欽定解釋，于是下旨降下天恩，只要使團在行禮時能掛靠三跪九叩，也可以允許洋人“起跪之間稍覺生疏”。但阿美士德使團不愿配合演出朝貢戲碼，雙方終于不歡而散。嘉慶皇帝惱羞成怒，大臣孫玉庭卻告訴他：臣我以前做廣東巡撫時，召見過英夷的使臣司當(dāng)冬（注：即斯當(dāng)東）。差役把他領(lǐng)進大堂后，他就摘下帽子“弓身俯伏”。據(jù)臣觀察，他當(dāng)時“兩腿褲襪繃緊直立而不能曲”，只能行“弓身俯伏”之禮。這次到京城來的使臣，也是這個司當(dāng)冬。他以前在廣東對臣很恭敬，不至于到了京城就對皇上桀驁不馴。（孫玉庭，《寄圃老人自記年譜》）

孫玉庭的說辭給嘉慶皇帝找回了面子，也進一步鞏固了洋人“用布扎腿，跪拜不便”這一謊言，使之成為清帝國官場與知識界無人敢于說破的偽常識。直到1840年英軍叩關(guān)，朝野上下仍深信洋人的腿是彎不下去的，只要上了岸就沒了戰(zhàn)斗力。在鎮(zhèn)江搞剝皮酷刑的裕謙，甚至以該偽常識為依據(jù)攻擊山東巡撫托渾布，說托渾布的奏折里有“夷人歡呼羅拜”字樣，根本是在欺瞞皇帝，英夷分明都是些“腰勁腿直”無法下跪之流，對自己的國王都無法行三跪九叩之禮，嘉慶年間英夷朝貢失敗的事情也是明證，托渾布居然撒謊說“夷人歡呼羅拜”，簡直可惡。（梁廷柟《夷氛聞記》卷二）

裕謙是真的相信洋人的腿有問題，相信他們下不了跪也上不了岸?？上КF(xiàn)實無情。1841年，英軍登陸鎮(zhèn)海，洋兵們上岸后不但行走跑跳無礙，戰(zhàn)術(shù)素養(yǎng)更是遠勝清軍。裕謙無力抵御，兵敗后選擇了跳入泮池自殺，被救出后死于撤往余姚的途中。五十年舉國上下心照不宣，如養(yǎng)蠱般讓偽常識深入人心，終于結(jié)出惡果，砸了清帝國自己的腳。